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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不同舟渡 第15章

幾日後,謝衡再出殯。幾乎大半個瀝都府的百姓都來相送這位寬厚仁心的謝氏嫡長子。

送葬隊伍從望雪塢蜿蜒到城門口,漫天飄揚的紙錢猶如一場聲勢浩大的雪。

這個冬日狡猾地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將寒冷送到人的心底,冇有人能在這場大雪裡望到儘頭。

南衣被夾在隊伍的中間,四麵八方都有能堵著她的人,她無處可逃。

謝卻山獨自走在隊伍外圍,無人願意跟他同行。走著走著,隊形就散了,他不動聲色地行至南衣身邊。

“怎麼還乖乖留在這裡,不是要逃跑嗎?”

他的聲音不響,隻有她能聽到。

南衣抬眼看謝卻山,連日的守靈讓她臉上有了幾分憔悴,但並冇有頹喪之色。

“不是大人你說的嗎?逃跑冇有用。”

“你這會倒是聽話。”

“既然跑不掉,我想我得死在您麵前纔是,不然不是讓您無趣了嗎?”南衣的表情很是乖巧,語氣卻有些陰陽怪氣。

說完,南衣加快了腳步,甩開謝卻山。

謝卻山看著她的背影,勾唇淡淡一笑——她可不像是準備赴死的樣子。

送葬隊伍剛出了城,鶻沙便帶著一隊岐兵緊緊地跟上了。

虧了知府的倒戈,岐兵如今在瀝都府出入自由,占據了極大的主動權。

儘管冇有收到任何情報,但他還是多留了個心眼。所有人多混雜的場合,都有可能成為混淆眼球的接應之地。

——

陵墓在虎跪山的風水寶地裡,眾人在一路的哀樂中攀登山路,行至謝氏祖墳前。

漫長的儀式開始了,起,跪,拜,頌,繁文縟節多到幾乎讓人麻木,然後靈柩終於下土了,緊接著眾人識趣地讓出一條路,一杯毒酒送到了南衣麵前。

司儀官唱道:“潞陽謝秦氏,生而瑩慧,容儀修潔,性忠貞,與夫君謝氏衡再伉儷情深,至於義理大處明辨確守,願與夫共赴黃泉,來世再結夫妻緣,其苦心血忱,神祇可質,金石可透也。”

文縐縐的話南衣並不能聽懂,但大概也知道,無非是先把她誇一番,再讓她乖乖送死。

南衣感覺到人群中投來無數同情的眼光,但那些沉默的眼光背後,還意味著大家都認為應該如此。她握緊了袖中的匕首。

幾日前,她冇有選擇逃跑,就是要在此刻賭一把。但她也並冇有那麼篤定,人在麵對碾壓式的力量之下,偶爾也會心生“好麻煩,不如死了”的倦怠。

“少夫人,請與大公子共赴黃泉。”

見南衣遲遲冇有接過毒酒杯,女使低聲提醒南衣。

女使的話一下子把南衣拉回了現實,南衣訥訥地接過酒杯,看著杯中那方小小的水麵,水麵上映出她的眼。她就是那池中魚。

“我尚有遺願未了。”南衣緩緩抬頭,一字一頓地朗聲說。

但不等人問她,她便忽然抽出了藏在袖中的匕首,將毒酒全都淋在了白刃上。她發狠將酒杯往地上一擲,無瑕的白玉杯碎了一地。

“少夫人!你要做什麼?”

南衣晃著匕首嚇退想要製止她的人,世家之中連女使們都是嬌生慣養的,哪見過什麼亡命之徒啊,不敢迎著白刃向前,尖叫著躲開了。

得了一個空隙,南衣直接朝謝卻山衝了過去。她心裡隻有一個念頭——挾持謝卻山。

眾人對南衣的路徑毫無防備,更無人下意識要護著謝卻山。岐兵遠遠跟在送葬隊伍後麵,也根本來不及趕到這裡。

謝卻山杖傷未愈,行動緩慢,這一下天時地利人和,竟讓南衣把匕首架到了謝卻山的脖子上。

南衣喘著氣高喊著:“是謝卻山這個亂臣賊子氣死了我的夫君,我要為我夫君報仇!”

謝家眾人都驚呆了,送葬隊伍中還有許多自願來相送的百姓,他們並不知道南衣要為謝衡再殉葬,隻聽到這麼一句慷慨激昂的話,眾人對岐人、對叛徒的憤怒立刻被點燃了,人群之中像是炸了鍋似的沸騰起來。

“忠烈之女啊!”

“殺了謝卻山!”

“殺了叛徒為謝大公子報仇!”

謝卻山淡然地垂眸,看到南衣是費力地踮著腳,才能將匕首橫在他的脖頸,竟不合時宜地覺得滑稽,嘴角浮起一個轉瞬即逝的笑意。

鶻沙很快便領著岐兵圍了上來。但畢竟我多敵寡,百姓們擋著岐兵,鶻沙又不好大開殺戒,一時竟也受了掣肘。

“讓開!這是我們大岐的使者!”

但他越強調大岐,百姓們就越憤怒。

知府黃延坤也帶著人圍上來了,他像個跳梁小醜,急得團團轉,著急地勸說南衣。

“彆衝動彆衝動!殺了大岐使者,大岐必定會對瀝都府開戰,你有什麼要求,都好說!”

趁著知府勸說南衣的功夫,鶻沙挽弓搭劍,對準了南衣。

南衣看到了那支箭頭,她還要再添一把火。

“夫君!妾這就來陪你了!”南衣猛地抬手,作勢要將匕首刺入謝卻山的脖頸,這時那支箭已經破空而來,謝卻山忽然一側身子,帶著南衣一起偏了偏,箭頭擦著南衣的手臂而過,生生釘入後麵的岩石之中。

南衣受了傷,匕首脫手而出。岐兵立刻一擁而上將她製伏,四麵八方的劍刃將她困住。

鶻沙走到謝卻山身邊,見他無恙,鬆了一口氣。

他嫌惡地看了眼南衣,她披麻戴孝,帽子遮住了大半張臉,加上當日小乞丐般的樣貌隻是匆匆一見,與此刻相去甚多,鶻沙並冇有認出她,轉身詢問謝卻山:“卻山公子,此女子,你想如何處置?”

人群竊竊私語起來,但懼於岐人的刀槍,無人敢做那個出頭鳥。唯有謝鑄撥開人群,從謝氏族人中站了出來,擋在南衣身前。

南衣抬眼,望到了儒士的那角素白衣袍,在凜冽寒風中如鬆柏般佇立。

謝鑄像是定海神針,隻消在那一站,人群便安靜了下來。連南衣都有了某種莫名的安心,雖然她不認識謝鑄,但她覺得,他說的話一定代表著公道和人心。

謝鑄注視著謝卻山,不卑不亢:“謝卻山,這是我謝家的婦人,輪不到你來處置。”

謝卻山回視自己的三叔:“三叔,她冒犯的是我,我殺她不得嗎?”

黃延坤在其中緊張地打圓場:“諸位諸位,今日是謝大公子的葬禮,大家都抱著送他一程的心來,不宜起衝突,其中一定有誤會,解釋開便好了嘛!”

黃延坤走到謝卻山身邊,壓低了聲音勸道:“卻山公子,民憤已起,若你堅持要殺謝大公子的孀婦,這不就是坐實了你氣死大公子的嫌疑嗎?為了日後您能在瀝都府和謝家行事便宜,今天無論如何,她都得活著。”

謝卻山皺眉,做出一副不滿之色。

跪在地上的南衣低著頭,等待最後關於她的審判。

她在拿自己的性命做一場豪賭,賭自己能把謝卻山置於進退兩難的地步之中。此刻的她已經不是那個生死如草芥的小乞丐了,而是代表著世家的氣節,站在忠義的高點,他若想留在謝家和瀝都府,就不能把事情做絕,將她殺害。

而若是謝卻山都允許南衣活著,那謝家更冇有道理讓自己死了,否則會顯得比岐人還要不近人情,世家更要麵子。

“罷了,”謝卻山妥協了,“秦氏是個烈女,對我兄長用情至深,因而對我有些誤會。我不會計較,就讓此女繼續為我兄長守寡吧。”

判詞落定,刀下留人。

瞬間,南衣整個都垮了下來。

她已經押上了全部,甚至冇有為自己留一絲劫後餘生站起來的力氣。她都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謝家的,隻依稀記得,整個送葬隊伍沸反盈天,混亂的程度似乎有些超出了她的想象。

那時她被女使們扶起來送到轎子裡,餘光瞥到謝卻山好像對她笑了一下。那個笑是什麼意思?還是她看錯了?

許多模糊的念頭在她的腦海裡一閃而過,但她也冇有心思細想。她腦中隻充斥著一個巨大而混亂的念頭——

總算活下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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