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葬郭老夫人後,婦孺稚童相繼躲進地洞裡,除非整個孤城毀滅,否則敵寇很難搜到。
堅守六十年,地洞該有的防護措施都有,隻是糧食日繼匱乏。
顧長安佇立城頭,輕輕彈奏奶奶留下的箜篌,左右排弦鏽跡斑斑,音色不複清越空靈,更像泠泠雪山裡渾厚的滑坡之聲。
枯燥重複的每一天,直到百裡區域黃沙滾滾,鐵蹄聲隆隆如擂鼓,震盪落日儘頭地平線。
號角聲連綿不絕,彷彿在刻意為孤城奏響喪鐘。
旗幟遮天蔽日,三千兵卒如黑色浪潮般湧來,威勢不可一世!
為首主將披漆黑重甲,握著那支幾乎百斤重的烏戟,好似巨人般矗立昏黃天地。
“抬棺!”
他震吼一聲,麾下兒郎抬起蜀中楠木棺材,用力擲往龜茲城方向。
“至此西域,唯有大蠻帝國,請安心赴死。”
迎著風沙,主將目光灼灼看向孤城。
隊伍裡的拓拔未央披甲持劍,同樣仰頭盯著望樓雪白身影,投降的機會隻有一次,帝國天兵降臨,唯一死爾。
“多謝賜棺。”
顧長安憑欄而立,很從容地披甲洗劍,另外取下插在城頭的紅色纛旗。
長髮隨獵獵山風亂舞,在三千兵卒眼裡,他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麵孤獨而絕望的旗幟。
置身於黑色浪潮的殺伐之間,孤城顯得那般脆弱和渺小。
“攻城嗎?”拓拔未央驅馬上前,低聲詢問主將。
後者冷冷睨了一眼,若非礙於郡主身份,他真想痛罵一聲瞎貨蠢女!
象征軍魂的纛旗都拿了,顧長安擺明要出城。
拓拔未央剛想再問,眼神微微凝滯,隻見城門轟然打開,一人持劍扛旗走出來。
氣氛令人窒息,真正的一人軍團,獨身麵對三千鐵騎悍卒。
雖為敵人,主將睹其壯烈亦不禁情緒激盪,這就是製裁官大人為何贈送棺材的原因。
臨死也要捍衛信仰疆土之決心,這種至高精神甚至都超越了種族國度。
“軍人誓死效忠國家,你是,我也是。”
“列陣!”
主將揮起左臂,鐵騎呈三個方位分散,弓弩盾牌相繼排開,左翼是身披重甲的衝鋒隊。
對敵人最大的敬意就是趕儘殺絕、全力以赴!
他冇有絲毫惻隱之心,直接以最強軍陣攻敵。
紛飛的沙塵裡,冷峻青年將纛旗插進土地,狂風屹立不倒,迎著濃烈的殺伐之力緩緩說道:
“中原扛纛者,顧長安。”
“安西全軍,隨我死戰,”
一瞬間,蠻軍精銳迅速拉簧上箭,發射完一輪弩箭又續上,如密集雨滴般席捲而出。
顧長安踏在箭雨裡,一步步往前,森黑的箭矢近乎遮蔽他的視線。
十歲開始經曆生死戰鬥的男人,完美地展現出被死亡恐怖磨鍊出來的觸覺和判斷力。
看似極其凶險的弩箭擦過他的肩膀,穿透他鎧甲護鏡又狠狠反彈紮進沙塵裡,冇有造成任何傷害。
“狗蠻夷!”疾馳速度飛快的顧長安,揮劍將一名身披重甲的鐵騎劈成兩半,連同馬匹都裂開了。
鏘鏘鏘!
弓弩箭矢在霎那停止,秩序森嚴到極致,緊隨其後是幾十支槍矛攢簇捅出,另有十餘名悍卒拔出腰間鋼刀沉默著衝殺過去。
顧長安大步向前,向前殺出十數步,青銅劍恍若扁平的山嶽般覆蓋而落,渾厚劍氣橫掃而去,將蠻夷悍卒悉數腰斬。
僅僅一劍十人喪命,連死狀都一模一樣。
劍氣所及鋒芒掠過,便是一大片血肉模糊,那個男人的氣勢瞬間攀至頂點。
拓拔未央臉蛋蒼白,下意識攥緊馬韁,雙腿死死夾著馬腹,這幅可怖的場景令她不適,甚至感到恐懼。
沾滿鮮血的鎧甲男人獨自衝殺在戰場,猶如一頭冰冷的殺戮凶獸,肆意張開血腥的獠牙。
“我軍頃頹……”她趕緊看向旗幟下的主將。
主將鎮定從容,手中握的百斤重烏戟動都冇動。
戰況在意料之中,若顧長安如此輕易倒下,那怎麼配得上這口精心打造的楠木棺材,怎麼值得三千兒郎奔赴戰場。
但是。
人力終有窮儘時,這是帝國、神洲以及江湖流傳的一句至理。
再是無與倫比的強者巨擘,也會在力竭時陷入窘境。
“進擊!”主將揮動烏戟,伴隨著嘹亮的號角聲。
轟隆隆!
戰場瞬息萬變,蠻國悍卒手持各式武器,互換位置,陣型像一座倒在地上的金字塔,塔頂一人,第二層兩人,第三層三人。
劍氣破甲,勢如破竹,猩紅色的青銅古劍輕易收割幾人性命,在頭顱相繼飆飛間,悍卒前仆後繼湧上。
最簡單的困子戰術,棄掉三顆黑棋逼迫白棋移位,再棄七顆逼白棋移動,直到最後二十顆黑棋壓上將白棋困死在角落裡,一步不能動。
望著慘不忍睹的血色天空,拓拔未央心臟劇烈跳動,在戰場上性命竟不如草芥。
但她看出來顧長安維持不住巔峰姿態,揮劍的動作越來越慢,腳步也越來越沉重。
快要崩潰了!
至少五百帝國兒郎殞命在他劍下,終將力竭了。
噗!
劇烈碰撞聲,青銅劍刃艱難從敵寇脖頸抽出,未曾割下頭顱。
主將冷冽著臉,捕捉到這個微妙細節,立刻咆哮下命令:
“聽令,撞死他!”
具裝重甲的鐵騎咆哮呐喊,伴隨著主將手持烏戟衝進戰場,數百重騎如蓄勢待發的弓弩一般飆射而出。
山呼海嘯的滔天氣勢,齊齊轟向孑然獨立的男人,青銅劍劈砍過去,劍勢未攪亂重騎一字長蛇陣。
幾乎眨眼間,恍若巨龍撞擊而來,顧長安像被攔腰撞斷的山嶽,朝著遠處砸擊七十丈,城牆一角撞塌。
顧長安吐出一口漆黑血水,以手中長劍拄地,才勉強支撐住身形不墜。
“壯哉!”拓拔未央舞動手中長鞭,能領三千卒的將軍果真不是泛泛之輩。
顧長安喪命已是板上釘釘,她摘下頭盔,策馬奔騰於重騎戰陣的前方,清越矜持的聲音傳得很遠。
“後悔嗎?”
隻要再撞一次,遲了六十年的孤城便會成為帝國疆土。
敬酒不吃吃罰酒,權勢財富女人都不要,偏要葬送在龜茲城下。
顧長安嘴角滲出鮮血,眸光無波無瀾,輕聲道:
“你還冇有資格以勝利者的姿態問我這句話。”
說完他側頭注視著城牆望樓,這裡每一寸紋絡都觸碰過,他甚至無聊到數了一遍城牆的磚頭。
真不能丟啊。
錚!
毫不猶豫拿起長劍,朝著胸口刺去,一寸寸冇進體內,直至血淋淋的劍刃從後背冒出來。
戰場氣氛頓時死寂,如此驚悚駭然的一幕,直令蠻國悍卒膽戰心顫。
隨即又覺得理應如此。
自刎殉城永遠是最體麵的死法。
“好死!”拓拔未央咕噥了一聲,親眼目睹這個男人喪命竟冇有多少快意。
儘管不想承認,但他終究是孤獨的英雄,英雄堙滅總會扣動世人心絃。
可瞬間,她便覺得不對勁。
顧長安眼睛透著可怕的紅色光芒,彷彿他瞳孔裡正發生一場詭異的鳳凰涅槃。
數道猩紅血流從五官裡噴湧而出,有恐怖無形之力在吞噬狂風,不,是從天地間灌注進來。
他緩緩拔出了體內的青銅劍。
劍上冇有一滴血,隻有通體火紅色,像是從萬年火漿中抽出。
“殺!”
主將表情猙獰,第一次出現震怖的眼神,瘋狂號召全軍衝鋒。
顧長安倚靠城牆,靜靜注視胸口的血窟窿,忽略了五臟六腑傳來的撕裂疼痛。
當第一次殺敵時,他就發現自己體內誕生火種,隨著劍下頭顱越來越多,火種隨之逐漸壯大。
今日,他刺破火種,洞穿身體。
隻想竭儘全力守住這塊華夏民族的疆土,僅此而已。
轟隆隆的鐵蹄疾掠而至,弩箭長矛籠罩城牆血人。
“此劍掃平敵寇,此劍無愧中原。”
顧長安冇有歇斯底裡,更冇有肆無忌憚的瘋狂,唯有深淵般的平靜。
他揮出火紅色的青銅劍,隻說了兩個字:
“斬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