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如霜。
闃然空空,萬籟俱寂。
顧長安把玩著佛龕,外壁祥瑞彩畫,內壁纏繞複雜紋絡,下雕蓮花寶座,金漆佛置於其中。
平平無奇。
於殺戮中綻放的孤城,放一座佛龕能驅散血腥味嗎?
他笑了笑,將佛龕輕輕放在望樓角落,突然盯著遠方。
月色下,一男兩女朝著孤城走來。
為首者身穿一襲醒目的紫色長袍,腳下雲履一塵不染,右手拉著韁繩,牽著匹通體如雪的白馬。
馬背上有一枝桃花。
“大師兄,必須殺他?”隨行的武服女子遙望孤城,眼神有一抹憐憫之色。
“嗯。”扶殤頷首,淡淡道:
“於公,他觸犯帝國尊嚴;於私,咱們需要折蘭裁決者欠恩情。”
“可惜。”另一位冷酷師妹搖頭。
距離孤城三十丈,他們靜靜注視血色深淵,劍劈萬物不足為奇,但滔天煞氣委實驚悚。
明明感受不到顧長安的內力波動,為何能造成如此恐怖的威力?
“桃花真美。”
城頭傳來溫潤的嗓音,顧長安端詳著桃花枝,他這一世從冇見過桃花。
前世稀鬆平常的東西,如今卻遙不可及。
“是啊。”扶殤將桃枝揚了揚,微笑道:
“中原采摘,養在聖城,聖城水土更適合它。”
顧長安倚靠憑欄,“說到底也是搶來的。”
扶殤不置可否,盯了殘敗腐朽的城牆片刻,沉聲道:
“上天賜予的東西,中原不知珍惜,總不能讓它凋零吧。”
“姓顧的,快投降!”武服少女揚起巴掌大小的精緻臉蛋,惡狠狠威脅道:
“師兄出劍,你想留全屍都冇機會!”
“神洲東土拋棄了你,中原七國上位者誰知道你,你繼續抵抗就是不可救藥的愚忠!”
顧長安麵色古井無波,儘管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脅,可他又怎能後退半步。
“動手吧。”
聽到冷靜的三個字,扶殤一步步踏向城門,手中桃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瓣瓣綻放,一瓣兩瓣緩緩伸展,枝椏赫然掛著幾滴露珠。
錚!
無端煞氣襲來,猩紅宛若血液灼燒的木劍飆射而出,帶著直取頭顱的氣勢。
“回去。”
扶殤閒庭信步,伸出食指,不等血劍近身一丈,就彈飛出去。
“鐺!”
清脆的反震音,劍刃嵌進望樓城牆,滲出血液在磚石流淌。
顧長安眯了眯眸,黑髮隨風漫舞,左手猛拍牆壁,血劍以不緊不慢的速度飆血,血液化成劍網,朝著城外覆蓋而下。
這是血紅天地,血珠如蛛網密集般墜落,每一滴都能灼焚。
扶殤笑了,他敬佩顧長安的精神,不代表能容忍對方班門弄斧。
劍不是這樣的。
他揹著一隻手,寬敞袍子如戲伶抖水袖,行雲流水,桃花枝與劍氣血網始終保持三尺間距,不遠一尺不近一毫。
突兀!
一片桃瓣迅速枯萎,與此同時拍爛了血劍所綻放出來的濃烈煞氣,煞氣四散炸開,哪怕讓扶殤雙鬢髮絲肆意吹拂。
他也隻是緩緩伸手,竟以掌心推在了血劍劍尖,五指成鉤,攥緊血劍,冷聲道:
“我在新世界裡,你卻還活在舊世界,迷惘且無知!”
砰!
隨手將血劍丟回城牆,恰恰好好落在顧長安身前。
這是一場天差地彆的對決,後者沉默很久,肩骨裡的火種嗡嗡作響。
殺手鐧會贏嗎?
他不知道。
今夜混沌暗夜那一絲朦朧的曙光,怕是要滅了。
兩位女子冷眼旁觀著這場一邊倒的較量,本就在意料之中。
師兄能獨身迎戰三千悍卒嗎?
不能。
這或許是顧長安與生俱來的天賦。
但此時此刻,在單獨較量中,顧長安猶如困獸猶鬥。
正如師兄所言,現在是新世界!!
聖城深淵是天道眷顧的世界中心,一切都顛覆了,借天地之力纔是武學基礎。
而顧長安還在舊世界裡不甘掙紮,帝國給他叩開大門的機會,他卻要為大勢已去的舊王朝殉葬。
可悲的末路英雄。
“拿酒。”扶殤盯著望樓,話卻是對師妹說,他麵容恬淡:
“此來殺你無關恩仇,各為其主罷了。”
“折蘭裁決者說你是舊王朝的殉葬品,我卻認為你是自身信唸的殉道者。”
兩壇酒拋了過來,其中一罈丟進望樓。
顧長安持血劍穩穩接住,眸光寡涼淡薄,扭頭環顧著寂靜的龜茲城,似乎想多看幾眼。
“敬你。”
大抵江湖人傑都有古典浪漫情懷,扶殤禦枝拔地而起,懸停在半空,這是他的極限,但也觸手可及城頭的纛旗。
顧長安眸光凝滯。
腦海裡陡然綻響驚雷,敏銳捕捉到對方點地而起的氣機,細緻到無形力量的運轉。
他屠殺過數不清的敵寇,可從未遇過如眼前人這般恐怖的懸空。
淺薄的知識讓他愚鈍,冇人教導讓他迷茫。
可這一刻,他看穿了新世界。
以前守城隻能依靠體內火種,卻忽視了己身的能力。
原來我也會!
見他一動不動,扶殤淡淡道:
“你在等什麼。”
顧長安平靜回答:
“等風來。”
忽而狂風大作,席捲黑夜孤城,彷彿十萬裡沙漠的風暴悉數聚集於此,漫天黃沙籠罩天地。
顧長安巍然矗立,學著對方流轉氣機的方式,他的視線裡似乎出現彩色斑斕的門戶,模糊又恢宏,轉瞬而逝的刹那,如地獄般的深淵畫麵在識海裡閃爍。
過往十餘年積蘊的信念,一次次絕望過後的勇氣,獨自在黑暗彷徨的孤獨,手刃無數敵寇磨礪出來的煞氣。
一切的一切在此刻儘數爆發,化作洶湧內力。
突如其來的風暴異景,讓兩個女子麵麵相覷,扶殤仍舊氣定神閒,手中那壇酒不曾晃盪。
“煌煌青史會遺忘你,但每年桃花盛開的時候,我總會想起你顧長安。”
小抿一口酒後,扶殤指尖的桃枝動了動,一朵朵桃花盛開,像世間最恐怖絕倫的劍雨,美麗又危險。
麵對即將到來的堙滅,顧長安平靜的像一具僵硬雕塑,隻是將血劍洞穿肩骨,每寸肌膚傳來的疼痛讓他有興奮的快感。
這種快感證明這座孤城能守住,死神的鐮刀今晚落不到他頸上。
拔出血劍的瞬間。
轟隆隆!!
自顧長安圓心以外數丈,就是一座人間煉獄,到處是瀰漫的血霧,手持纛旗彷彿能斬掉閻王!
相比上一次摧毀火種,這一次有了內力加持,空中血霧竟呈條條溪流。
武服少女圓睜的瞳孔恍如驚鳥,她駭然盯著一旁的深淵,黃土在裂開,深淵在擴張。
“斬!”
扶殤神情冷冽,指尖桃花枝飛進血霧,他驚訝地看著自己不停顫抖的雙手,不相信這一刻自己竟然開始軟弱畏懼。
“我願在舊世界沉淪。”
顧長安勉強撐起身子不搖晃,注視著滔天血霧籠罩桃花枝。
血劍猶如新生,猩紅再度深刻兩三分,氣勢如虹,越過桃花枝悍然穿透紫袍劍客。
扶殤在半空一個急扭身,可身體卻直直墜落黃土,他盯著自己胸口血窟窿,像極了一朵灼灼綻放的紅色牡丹。
“大師兄!!”
兩個女子麵色蒼白,歇斯底裡的嘶喊,冷酷師妹持劍飛奔而來。
扶殤仰望蒼穹,牽動嘴角艱難地笑了笑。
為何一切如此倉猝就發生了,卻又如此倉猝就結束了?
在這個死寂炎熱的夜晚,在這個黃沙覆蓋的沙漠之中,他竟會走到他人生的最後一步。
一劍毀滅他的所有。
太痛了。
顧長安坐在地上用另一隻手打開那壇酒,酒香醇厚,淺嘗一口低沉道:
“這座孤城就是我的命,抱歉。”
冷酷女子攙扶師兄,通紅的眼眶殺機熾熱,卻被扶殤抬手按住,他苦笑道:
“彆讓我死在敵國疆土,帶我走吧。”
“願賭服輸,江湖很公平。”
渾身血肉焦黑,劍氣攪碎五臟六腑,生機黯淡近乎奄奄一息。
二女淚流不止,攙著師兄上馬,一騎白馬在沙漠奔襲,冷酷師妹好幾次回頭,怨毒悲慟的眸光死死盯住龜茲城。
……
孤城恢複往日的寂靜,除了城外深淵更寬闊,地上多了一株桃花枝,彷彿什麼都冇發生過一樣。
顧長安咳嗽個不停,像是把肺個吐出來,白袍衣襟到處是黑血,破碎的火種又出現在肩骨位置。
隻是更小,這回是偏下一點。
他還冇有能力懸空,隻能扶著城頭踉踉蹌蹌走下去,將桃花枝小心翼翼栽在城外,希望來年桃花盛開。
“羨慕白衣仗劍走江湖,可我更喜歡這座城。”
“我還冇死呢。”
“我顧長安還冇死!!”
他朝著遠方大喊,隨即孤獨躺在深淵旁邊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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