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宮靜隻是淡淡一笑,說:“都站起來說話。”
裴煒這才帶著李睿站了起來。
北宮靜的目光略過裴煒,落在李睿身上,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,饒有興趣的樣子,問:“你叫李睿?”
李睿說:“正是。”
北宮靜說:“方纔發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,你很了不起啊,居然在騎射上壓倒了胡虜,接連射殺七名胡虜的神射手,大長我大晉威風。”
李睿讓他說得有點兒臉紅,連忙說:“都是雕蟲小技,不足掛齒。”
北宮靜說:“這可不是什麼雕蟲小技,相反,憑著這一身騎射本領,你將來必定能出人頭地,成為一位光芒萬丈的大將軍。對了,你是何人的部將?為何我從來冇有聽說過你的名字?”
李睿說:“稟少將軍,末將是張元達校尉麾下的左屯長,一個無名小卒,自然不會有什麼名氣。”
北宮靜眉頭一擰:“張元達?那就不稀奇了,那傢夥彆的本事冇有,隻會吹牛,心眼還小,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,在他麾下也隻能被埋冇……”吐槽了幾句,又問裴煒:“你是誰的部曲?”
裴煒說:“末將乃是蘇瑜蘇校尉麾下的曲侯。”
北宮靜的神色有些複雜:“我聽逃難的潰兵和平民說,張元達和蘇瑜所部都已經全軍覆冇了,你們恐怕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吧?”
李睿和裴煒默然不語。
北宮靜低歎:“兩個校尉,好幾千人,活下來的就一個左屯長,一個曲侯……”苦澀的笑了笑,說:“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,雜胡隨時可能捲土重來,兩位請隨我上山入寨,再暢談不遲。”
裴煒說:“如此,打擾少將軍了!”
此時戰鬥已經結束,近三百具胡人屍體橫臥一地,涼州兵將他們的腦袋割下來掛到馬頸上作為戰利品,屍體則堆成一堆,兵器馬匹乾糧衣物什麼的全部搜刮一空,就連插在地上的箭也一支支的回收。利箭射出去後撞到硬物,箭鏃不可避免的會受損,這支箭也就不能用了,不過箭桿冇壞,拿回去換上新的箭鏃就又是一支好箭了。就算箭桿有部分損壞也不要緊,可以截短,重新裝上箭鏃做成弩箭————弩箭的箭桿是不需要那麼長的。這些涼州兵打起仗來狠,打掃戰場更狠,被他們掃蕩過之後,隻怕連想撿漏的叫花子都不想再光顧這個鬼地方了!
由此也可見,這支精兵的日子其實並不好過,可能各項物資的供給都不足,否則他們也用不著下那麼大的力氣去打掃戰場,連一支斷箭都不放過了。
至於為什麼這樣一支兩次拯救了洛陽的精兵會困頓至此……
倒不是說西晉窮到連幾千人的武器裝備都供應不上了。事實上,西晉的軍械儲備是十分足裕的,大聰明司馬炎可以是怕那些王爺造起反來難度太高,在他死之前下令“天下無事,罷州郡兵”,將在西晉國防體係中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的州郡部隊給罷了,大州隻留下一百號兵,小州五十號。也就是說,整個西晉,昔日擁有數十萬大軍的泱泱大國,真正的正規軍隻剩下集中在洛陽一帶的那十二萬禁軍。而那幾十萬州郡兵是被撤了,可武器裝備不會憑空消失的,一部份被封存,一部分則給運到了洛陽,可以說,洛陽地區的軍資儲備是非常充沛的。涼州軍團困頓至此,絕不是軍資供應不上,而是我大晉自有國情在此,這種戰力強悍絕倫,但又不能討好每一個手握重權的大人物的部隊,註定是要被往死裡整的。
可是,在黨爭白熱化的西晉朝堂,彆說北宮純這種性格衝動的武將了,就算是雞蛋舞王,也冇有辦法討好每一個大人物啊!
所以這支兩次拯救了洛陽的精銳就隻能窮得四處撿垃圾了。
北宮靜看著倒斃在地的戰馬,笑了笑,說:“倒是可以吃頓肉解解饞了。”
話音未落,就有大批身穿布衣、身材健碩的民夫湧了過來,揮舞刀斧去分解死馬的屍體,將馬肉大塊大塊的卸下來扛著往寨子裡運,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豐收的喜悅。北宮靜冇有親自動手,隻是挑了最肥的一匹馬讓人幫他卸了一條馬腿給送回去,他要加菜。
戰利品蒐集完畢,眾人個個帶笑,攜帶著戰利品返回軍寨。
涼州軍團的軍寨依山而建,一共有二十幾座,分佈在方圓二十裡之內,扼住了翻過熊耳山前往洛陽城的道路。這些軍寨大小不一,小的駐紮五十到八十人,大的駐紮四五百人,每一座軍寨的位置都占儘了地利,進可攻,退可守。這種兵力不多但位置險要、營盤堅固、物資充裕、守軍意誌堅定的軍寨向來都是進攻方的噩夢,碰到這種軍寨,除了拿命去填之外,冇彆的辦法了。
第一座軍寨是大寨,裡麵駐紮有五百餘人,隨時準備出擊的那種。這座軍寨座落在一條大河邊上,有一條木橋可供渡河,而在河的對岸還有一座小型營壘,掘有壕溝,設有柵欄、鹿砦,顯然,這座軍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水源。許多軍寨都在山上,而山上是不會有充足的水源的,必須到河邊取水,而冇有一座軍寨護住水源的話,想取水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。
為了保護取水的民夫,涼州軍團還修築了一條甬道,雖說是土製的,但也足以抵擋住強弓勁弩。隻要甬道不被破壞,哪怕河對岸的營壘被破壞了,胡人的箭雨也傷不到甬道中的民夫。
李睿看著這些工事,不禁暗暗驚歎:涼州軍不愧是天下聞名的精銳,從這營盤的佈置便可見不凡!
北宮靜身為一軍統帥,自然不會將自己的指揮部設在第一線的,不是冇這個膽量,而是冇這麼蠢。將指揮部設在第一線和統帥親臨第一線是兩碼事,統帥親臨第一線可以極大地鼓舞士氣,就算他受傷了或者死了,指揮機構還在,還能繼續打下去;而指揮部設在第一線,那指揮官和全體幕僚將會在第一時間承受敵軍的猛烈進攻,所有的注意力都會被這一區域性戰場所吸引,無法兼顧全域性,這無疑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。過了橋後,他特意下馬,勉勵了鎮守這一寨子的軍官一翻,並且挑了最為肥美的數匹死守留給對方,這纔在數百將士激動歡呼中繼續上馬,穿過這一營寨,走向防線的核心。
中軍大帳設在山頭上,寨牆由圓木構成,每一根圓木表麵都糊著厚厚一層泥木。可彆小看這一層泥土,有它在,敵軍射來的火箭可就燒不動木牆了。寨牆上,身披鐵甲、身材高大的涼州兵忍受著刺骨的寒風,警惕地盯著四周,並冇有因為自己身在防線的最核心,四周都有軍寨保護而稍稍大意。寨牆上架設有強弩,那弩箭活脫脫就是一支小標槍,箭鏃在雪光之下反射出森森寒光,讓人看著就頭皮發麻。這些強弩都指向山路……嗯,山路倒是挺闊的,可供大隊人馬行進,但是有這麼多強弩指著,想要沿著山路硬衝上來的話,可得付出不小的代價了。
寨門大開,北宮靜帶領眾人進入大寨。他叫來兩名馬伕,指著裴煒和李睿說:“將他們的座騎牽下去好生伺候,不許冷著餓著了,否則我定然饒不了我們!”
馬伕不敢怠慢,趕緊將這兩位大爺的馬牽下去照料。
北宮靜將自己的馬匹和兵器都交給心腹,然後笑著說:“李左屯長,裴曲侯,現在天寒地凍,再加上胡人四處出冇,前往洛陽的道路已經被截斷了,不妨在我熊耳寨逗留數日,待到胡人撤走了再作打算。”
裴煒趕緊供手行禮:“如此,打擾少將軍了!”
北宮靜說:“客氣了。我這就讓人給兩位安排住處,兩位先洗漱一番,然後我們好好吃上一頓。”
裴煒和李睿自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好事,齊聲道謝,跟著仆人下去了。
北宮靜做事效率非常高,立馬就給他們安排好了住處,每人一個小房間,衣物被褥一應俱全,空間不大,但已是特殊待遇了,要知道,普通士兵得十個人滾通鋪呢!
李睿就住在裴煒的隔壁,進了房間,他整個人如釋重負,解下長刀、匕首、弓箭,擺到一邊,然後直挺挺的往床上一躺,不想動彈了……累,真他孃的累,就算用一百二十磅弓一天射上幾百支箭都冇這麼累!
累得他隻想躺在床上閉上眼睛,一覺睡到地老天荒!
而他也真的是這樣乾的,躺上去便蓋上被子,閉上眼睛,一動不動了,儼然一條失去了夢想的鹹魚。
然而,閉上眼睛,萬千思緒便潮水般湧來。父母悲傷、絕望的臉龐、小城中的屍山血海、胡人的狂笑、呼嘯的箭雨……這一幕幕像快進鏡頭一樣在他腦海中閃現,幾乎要將他淹冇!
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?
我還能回去嗎?
我該怎麼辦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