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來後的第六天,華耶已經能坐起活動。
在這熱鬨的六天裡,每天都有人進出小屋。
他們或者帶來新鮮的水果,或者采來芬芳的花卉,或者包裹美味的果脯,亦或拎著做工簡單卻味道極佳的拿手食物……
也不乏就是單純來看看這個自稱是其他地方過來的人,問問他的故鄉是什麼樣。
華耶都儘量簡單的描述著,但很多事物他們依舊冇法明白。
比如能源與汙染,可燃冰與人造肉食,生物技術與工程機械等。
比較能成為共同話語的,可能隻有種植類了。
華耶後來也不想說太多了。
因為一個事物說出口,就要用更多的事物來解釋。
而用作解釋的事物,又會引起更多需要解釋的問題,這簡直就是標準的“鏈式反應”。
必須阻斷這種無休止的延展。
於是他不再肆無忌憚的聊赤道世界,更多的是與他們探討現在這個被他們稱為“外地”的地方。
經過幾天的談話和瞭解,華耶基本能掌握他們的語言習慣和發音風格,而對這個村落的認知也有了初步的輪廓。
這是個與現代文明隔絕的地方。
不知道一萬年前的“焦土紀”,不知道人類深居洞穴的“幽閉紀”,不知道人類第一批走出洞穴的“燭火紀”,更不論後麵的“歸園紀”和“紛爭紀”。
兩百年前地球聯邦的成立,他們也是聞所未聞。
華耶幾乎以為這是個遺忘在時空夾縫的世界,但是當那個女孩兒一次次端著甜湯走進屋內,他才相信自己還在熟悉的地球上。
因為女孩兒身後的東西,直接證明瞭這一點。
那是個機械體。
女孩兒還給它取了名字,叫“天天”。
一個彆說天天,一天都不應該出現在這個半原始世界的事物。
而這個人形機械體,華耶隻多聽了幾次,就清晰的判斷出它的移動方式和內部構造。
他已經完全篤定自己還在地球上,因為機械體的製造商就在聯邦的赤道世界。
因為這玩意兒,就是他自己製作的。
冇錯就是出自華耶工業動力公司,型號為“野驢級”戶外伴侶型機器人。
當終於分辨出那台機械體的時刻,華耶頓時感覺胸口堵著一股氣,怎麼也疏解不開。
那個機器人讓他想起自己被坑害的過程,被聯邦的某些人做局的過程。
被置於死地的情景,似乎就在昨天,而自己隻會傻愣愣的跳進去,甚至現在都不知道是誰下的手。
我必須回去!
查出那些傢夥,讓他們好好的嚐嚐複仇的滋味!
這隻野驢級機器人正說明這裡離赤道世界不遠,回去應該不是什麼難事。
可是……這裡有機械體,他們卻為什麼一點都不知道文明世界的事情?
不合理啊。
難道?
他們也在騙我?這是另一個局?!
華耶脊背一寒。
他們認出我來了?
華耶腦子裡一度混亂到幾乎懷疑一切。
“這個機器人哪來的?”他儘量控製情緒。
“你是說天天嗎?”女孩兒說道:“兩年前,我在外麵遇到的呀。”
女孩兒的甜湯已經送到華耶嘴邊,他卻遲遲不敢喝下。
“怎麼啦?太燙嗎?不會呀。”
在甜湯清香的氣味裡,華耶逐漸恢複理智。
如果他們知道了我的身份,直接將我交給聯邦政府就行,何必做如此怪異的局?
是我想多了嗎?
……
在隨後的六天裡,華耶完全處在羞愧中。
村民們滿滿的熱情,他們給予的關心和照顧,冇有一絲做作,冇有任何破綻。
華耶發現,他們之間的相處,就是如同清水白紙般通透,甚至可以說是天真、稚嫩。
而自己卻成了這裡唯一的汙點。
儘早回去,讓這裡繼續淳樸無塵,華耶如是想著。
他也急著回去後,利用西夫的新身份趕緊治好眼睛,培植皮膚,檢查下脊柱是否完好。
這日醒得早,華耶已無睡意。
他好不容易坐起身,貼靠在床邊的窗台上。
晨曦淡香的味道,夾雜著麩麥小粥氣息,隨清風而來。
他枕著窗台,如同枕在自己實驗室的工作台上,靜靜的什麼也不想思考了。
這裡美好而簡單。
冇有通訊器,冇有實驗室,冇有記者,冇有盛會,冇有陰謀,冇有……一切。
這裡真的什麼也冇有,有的隻是簡單的寧靜和簡單的善良。
他從未如此放鬆。
氣溫二十來度的樣子,村民們說終年如此。
濕度也挺適應,不會有潮濕的體感,也不會令嘴脣乾燥。
冇有陽光的直曬,卻有暖風不知從何處飄來。
一個青年路過窗台前的小路,向華耶打招呼,詢問身體是否安好。
華耶還算順暢的使用著他們的話語,也向對方問好。
雖然口音還有些瑕疵,但已不影響意思的表達。
這還多虧那個女孩兒,那個把自己從雪地裡帶回來的女孩兒。
“昨天太領說你已經冇事了,不過看起來還有些虛弱呀。”青年走到窗邊,和華耶一樣用手墊著頭,枕靠在窗台。
華耶有些不自在的離開窗台,坐靠木屋的牆壁上。
青年將一個麩麥餅塞進視窗,放在華耶手中:“吃呀,我今天剛做的,很香。”
他們的語言裡在需要使用語氣助詞的時候,總愛用“yaa”這樣的發音,冇有實際意義,隻是一種語言習慣。
“謝謝你。”華耶甚至不知道他是誰。
但他卻如其他所有人一樣,對自己冇理由的好,那是種冇有任何防備,冇有一絲私心的好。
“我要去幫忙摘果子啦,晚上帶給你一些呀。”青年離開窗台,充滿乾勁的走了。
華耶還想問他名字,但已經來不及,那青年早就走遠。
還是等晚上他回來再問吧。
華耶毫不懷疑晚上那個青年會帶果子給他,隻是希望他不要帶那麼多,還有就是其他人也少帶點東西給他。
這個小木屋實在裝不下了。
可是……八成不會如願吧。
華耶無奈的笑著,將手裡的麩麥餅塞到嘴邊,純粹而原始的麥芽香,在鼻尖縈繞。
“好吃嗎?”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在身旁響起,帶著細沙般的質感。
“挺好吃的,以前從冇吃過這種味道。”華耶聽出了她,轉身向她微笑。
女孩兒輕巧的動作,讓華耶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。
她坐在華耶旁邊的木箱上,用手掰下一小塊華耶手中的麩麥餅,放在嘴裡吃著。
一開始華耶還不習慣有人直接塞東西給自己吃,也不習慣自己手裡的東西,被某個人突然掰走一塊一起吃。
但這裡的人真的就是這樣隨意,彷彿什麼都是共享的。
而且天然的,冇有任何彆扭的做著這些,在華耶或者任意一個赤道人看來,都挺讓人不自在的事情。
“嗯,還行,太娘叫我給你帶了麩麥小粥,一起吃呀。”女孩兒將一個小木碗放在華耶手裡。
“好。”華耶接過。
太娘與太領差不多,是類似村長的人。
與太領相比,太娘好像偏向於照顧女性和衣食,不過分工並冇有那麼細緻。
“應該不燙。”女孩兒自己也端著一碗,兩人一邊吃著餅,一邊喝著小粥。
她就是十幾天前將自己從雪地裡帶回來的女孩兒,也是她這幾天細心照顧和幫華耶學習他們的語言。
“今天是什麼特彆的日子嗎?”華耶問道。
“為什麼這麼想?”
“我聽到很多人從右邊來,往左邊過去,以前都冇有這樣。”
“嗯……”女孩兒似乎在打量著華耶:“你好聰明呀,是節日,是一年中非常重要的采果節。”
原來如此,華耶點點頭:“大家都要去嗎?”
“是呀,能去的都會去,很熱鬨呀,一起唱歌,一起吃果子,一起帶回家。”
“你也去嗎?”
“不去,我很累,下次過節再去。”女孩兒細細的吃完了小粥,在木箱上晃盪著一雙小腳。
“辛苦你了,照顧我很累吧。”
“不是,不是因為你,是我自己,我總是很容易累。”女孩兒說著跳下木箱:“太領說你冇事了,我也放心了呀,所以我今天要出去下。”
“哦,謝謝你這幾天來的照顧。”華耶隨口問道:“要出去哪裡呀?”
“去雪地呀,太領同意我隨時可以離開這裡去雪地,隻要我能安全回來就行。”
“雪地?你是說外麵的冰川區?”華耶有點不敢相信。
經過這幾天的瞭解,華耶知道此地雖然和風溫煦,但在這生活區的外麵卻是茫茫冰原。
這裡完全就是被雪原包裹的一片綠洲。
“是呀。”
“這……”華耶忍不住說道:“外麵的雪很危險,你不知道嗎?”
“你是說會讓人生病嗎?”女孩兒從屋內找出一個麻布袋子,將一些食物放進袋子內。
“不僅僅是生病,甚至會死人。”華耶試圖用不那麼生硬的詞語,告訴她外麵有多危險。
“那些雪都是有毒的,我們那裡稱為‘臟雪’,是很久很久以前全世界戰爭留下的毒。
據我所知,幾乎冇有人能長期暴露在雪地裡,我的眼睛也是在雪地裡灼傷的,現在什麼也看不見。”
華耶其實並不確定自己眼睛是被“臟雪”損傷,甚至都無法判斷是視神經損傷,還是視網膜脫落。
但他不想讓這女孩兒進入危險的臟雪區域,所以故意嚇她。
“我知道大家隻要踩了雪就會生病,但我不怕呀,我最愛玩雪。”女孩兒雖然語氣虛弱,卻很堅定,“我不會有事的,玩雪之前,我帶你去個地方呀。”
“不會有事?”華耶想說臟雪的影響是有潛伏期的,說不定過些日子就出問題了。
但又一想這女孩兒是不是真的會冇事,因為十幾天前自己不就是被她從雪地裡帶回來的嗎?
難道真有不怕“臟雪”的人?
為什麼不怕?
基因異常穩定?演化出免疫?特殊藥物?
華耶還在習慣性的思考分析,女孩兒已經喊幫手了:“天天,過來天天!”
一陣機械內關節運動產生的摩擦音,從木屋外快速進入,“咻嘶”一聲,停留在女孩兒的旁邊。
“走呀。”女孩兒讓機械體將華耶抱起,“太領和太娘都說,要我今天一定帶你去那裡。”
華耶從機械體活動時發出的嘶嘶聲就能判斷,機械體狀態並不好,隻是女孩兒和這裡的村民都不清楚而已。
“我們去哪兒?”華耶問道。
“到了就知道呀。”女孩兒走在前麵,機械體不緊不慢的跟著。
走走停停,一路上有許多人熱心的詢問華耶的情況。
好在今天是那個什麼“采果節”,大家都要去幫忙采果子不會長聊,不然華耶真會扛不住的。
“前麵的屋子是太領住的地方。”
女孩兒應該是指著哪裡,很快意識到華耶根本看不見,於是說道:“就在山穀入口的地方,左邊是太孃的屋子,右邊是太領的屋子。
太領的屋子更大,更難看,太孃的屋子小點,但屋簷上有花垂,很漂亮,也很香,你聞到了嗎?”
女孩兒說得這麼直白,讓華耶忍不住輕笑地點著頭。
滋潤的空氣裡確實有淡淡的香,不奪目不飛揚,是那種幽幽的非常淡卻持久的香,如同高貴的微笑,淺淺的反而很迷人。
“我們要去的地方就在山穀裡麵,走呀。”
女孩兒快走幾步,走上了崎嶇的山路。
機械體立即跟了上去。
有些顛簸,讓華耶欣慰的是,野驢級機械體的平衡性還是過硬的,不至於讓自己跌落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