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日還是大晴天,今日竟有些陰了。
微沉的烏雲夾雜在白雲裡邊,隱去日光,呈著一種混沌的氣象,西北風吹樹枝叉叉地響。
青黛見這形勢,不禁憂愁了些。
隻怕今日過後又是接連不斷的暴雨了,她又要躲在深宅裡不得出去。
看來她今日便要去探望父母了,若是錯過了這機會,也不知何時才能等得天晴。
想罷,她便出門了去。
內侍聽聞青黛有出遠門的意思,便趕緊為她備了輛馬車。
不愧是秦肆底下教出來的,內侍各個都跟人精似的。
幸是有了馬車,纔好過她單憑著腳力遠行去。
她上了車才發覺兩手空空,便遣著車伕先去集市走一遭。
車伕以為自己要等上個半天,畢竟富家女子進了集市總是需要這般長的時間。
卻不料隻過了一盞茶的工夫,就見青黛手上提著些油紙包回來了,就像要去誰家裡做客似的。
車伕也是訓練有素,不曾過問,聽青黛報了一個村的名字,他便驅著馬匹往西趕去了。
待到日頭到了頭頂時,馬車才趕至那藏在深山裡的村落。
村莊的四周有青山環繞,碧水長流。
遠山如黛,倦鳥歸巢,不燥的陽光籠罩著田野和村莊,倍顯寧靜。
往遠望了去,還能見不少房屋點綴,煙囪升起了縷縷炊煙,縹緲莫測。
細細聞,彷彿還能聞到裊裊炊煙中飯菜的清香。
越來越靠近父母所在了,青黛的心中卻越是忐忑,她已不是原身,就怕父母看出了端倪來。
哎,不去想了罷。
青黛給了車伕一些銀子,讓其在村頭等候。
深村裡不富裕,若是她這般坐著馬車招搖進去,會惹人閒話的。
走進村裡,距離家還有好些距離。
映入眼簾的先是那田地,可惜都浸了一層厚厚的水。
水混著泥呈濃濃的深黃色,一堆堆青稻子寂寞地蹲伏著,個頭矮得很。
還有不少老農在地裡舀泥水出去,一臉苦色。
幾個絕望的老農已坐在田邊上,用沾了臟泥的手抹去臉上的淚。
按這般趨勢下去,到了深秋也冇有糧食可收。
青黛瞧見了,暗自吃驚。
南方水澇竟這般厲害,與北方乾旱相同,最先受害的便是靠天吃飯的農家人。
也難怪秦肆整日都為瞭解決水澇一事奔波在外,整日勞累都不曾安心歇息過。
他倒像是真心為了百姓好。
她幽幽歎口氣,回過神便接著走去了。
轉過九曲十八彎般的田間小路,越過好幾間屋子。
視線裡才隱隱窺見一帶黃泥牆,青黛心中微動,提著油紙包便靠近了去。
隔著一排矮矮的竹片籬笆,看見那房簷底下,黃泥牆上掛著一串一串的紅辣椒,一嘟嚕一嘟嚕的山丁子,一掛一掛的紅茹莨,一穗一穗煮熟了留到冬天吃的嫩苞米杆子。
那便是記憶中家的模樣了。
如此看了一眼,青黛便覺得心中酸澀不已。
忽地聽見身前有什麼東西落了地,抬眸便見一籃子的乾辣子散落在地上。
旁邊一位老婦人怔怔地望著青黛,混沌的眸中隱有淚光,乾燥的嘴唇微微顫著,不可置信地道了句,“是丫頭回來了?”
這便是青黛原身的娘,記憶中她仍是滿頭烏髮,如今烏髮中摻雜了不少白絲,瘦黃的臉因風吹日曬、日夜勞碌而多了幾道歲月的痕跡。
青黛忍著心中苦意,點頭迴應道:“娘,是青兒回來探望您了。”
青兒是她的本名,入宮才得了青黛的名字。
老婦聞言,便趕緊開了竹籬笆,迎著青黛進去,圍著她上下瞧了好幾眼,眼中憐愛更甚,“青兒十歲就進了宮,多年未見,現在竟長得這般大了。”
青黛還未迴應,老婦便又扯著她入了屋子,“瞧我這記性,青兒你怕是還未食午飯呢,娘這剛弄好了飯菜,你快吃些去,可彆餓著了。”
農奴小屋內顯露著衰朽的景象,桌木被蟲蛀了,舊到顏色隻剩下一層灰,打理得卻很乾淨。
桌上隻擺著一小盤的蒜熗山野菜,兩碗稀稀的米糊。
老婦又去廚房裡蒸了兩個鹹菜餅子、一碗雞蛋羹、又添了碗米糊出來。
這般菜色比不得青黛整日吃的菜肴,卻是老婦家中唯一拿得出手的了。
青黛暗自垂憐,將手邊的油紙包拿進廚房裡去。
裡邊包著的是最實在的幾斤豬肉、和一些果脯糕點。
老婦有些驚訝,確是接過了豬肉,切了一半下來,放了蔥薑蒜和少許辣椒下鍋,又炒了一盤辣子肉片。
不過多時,她的父親也回來了,原來是到田裡去了,這剛放下鋤頭農具,便見著青黛。
老父親不善言辭,卻也是欣喜著青黛能夠回來。
三人齊圍著灰桌而坐,桌上擺著在農家裡已算是豐盛的菜,父母親確是不捨得吃的,隻喝了幾口米糊糊,好的都留給青黛吃。
青黛哪裡咽得下?
吃了幾口便和父母敘起了舊。
“多吃些,瞧青兒瘦的,定是整日吃不飽的。”
老父親將那盤辣子肉片往青黛的方向移了移,又接著道。
“青兒現在可是從宮裡脫身了?
今後我們一家人便可團圓罷。”
他們是不知京城發生的那些事的,也不知青黛已經嫁給了秦肆。
她也不想讓父母知道自己嫁給了一個宦官。
這等身份,在父母眼裡總不是好的。
青黛眼神有些閃爍,“這……還未呢。”
老婦一聽,不禁又是老淚縱橫,“都怪父母親不頂用,家裡實在是太窮困了,纔將可憐的青兒賣進宮裡去,真是苦了你了。”
青黛見老婦又悲痛起來,便趕緊尋了一個藉口,“爹孃不必擔心,青兒在宮中便是伺候著太後孃娘。”
“娘娘和藹慈愛,對待宮女也是十分和善的。
這次便是青兒向太後借了些日子,回來探望爹孃的。”
“待青兒到了可以脫奴籍的年紀,太後便會放青兒回來。”
青黛說罷,從懷裡拿出一個繡著花草的荷包出來。
拉開細繩,露出裡麵不少的碎銀子。
父母一看便驚訝地睜大了眼,“青兒,你這又是何意?”
他們一輩子摸過最大的錢便是銅板,哪裡見過這白花花的銀子。
“這是青兒積攢下來的月錢。”
青黛將荷包繫緊,又塞進老婦的手中去。
“這年頭多雨,光是下地種菜是過不了日子的。
爹孃若是有力氣,便拿著這些銀子,去城裡開小攤做生意去,也好過種地來。”
老婦拿著那荷包,隻覺得手心都是燙的,這筆錢的確是能解決他們有上頓冇下頓的艱難處境,“我們若是拿了這銀子,你又以何為生?”
青黛道:“青兒在宮中伺候主子,吃穿都是不愁的,也無處花這銀子。
爹孃莫要再推辭,趕緊收下罷。”
老父親歎氣一聲,“婆子,我們便收下青兒的心意。
我那弟兄就在廣陵城做些小生意,我們便去尋他,順便找個生計去。”
說罷,又看了眼青黛,“若是青兒能早點脫了奴籍纔好,自由身可比一切東西都珍貴。”
這話恍惚間似乎說進了青黛的心裡去,她也想自由的,想暢意地過著自己的生活。
不用考慮沉重複雜的事情,即使每日都粗茶淡飯、為了生計奔波勞累,也比在壓抑的牢籠中自在。
若是她能從秦肆的身邊逃出來,逃到山野中去,那當如何?
她幻想了下那般自由暢快的生活,那原本還淺顯的逃離心思便愈發地明確了起來。
*** *** 待到黃昏光景,青黛縱使再不捨得父母,也該動身回去了。
郊路不好走,入了夜便更難走了,馬車行了快兩個時辰纔回到了臨安城的宅院。
月亮高掛,天上罩滿了灰白的薄雲,滿天繁星也稀疏了,稀得幾乎可以數得過來。
黑黝黝的天色,似乎蘊藏著無限的哀愁和嚮往。
入了宅院,明間的光線很暗,冇有人在。
今晚很是安靜。
青黛卻有些心神不寧,剛走進院子,便見自己的屋中燈火通明,門外還有兩個內侍候著,裡邊正位上正坐著一臉陰沉的秦肆。
他似是已坐在屋中等候多時,青黛心裡一驚,怕是秦肆已經察覺了她欲逃跑的意,特來懲戒她了。
她連忙鎮定著神色上前去,渾身卻是懼得都繃緊了,連聲線都帶著些顫意,“督主。”
秦肆聞聲,慵懶地抬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,聲音確是沉下去幾分,“你倒是還知道回來。”
青黛一怔,腦內繃緊的神經忽地就鬆了下來,心臟跳得卻還是有些快。
原來秦肆隻是怪她回宅太晚了,她還以為他是發現了自己那些隱藏的心思。
她欠了欠身子,細聲道:“妾身的父母就在臨安城附近,今日妾身是去探望他們了,許久未見多說了幾句體己話,一不留神便忘了回來的時辰。”
她說的,倒是和影衛報上來的分毫不差。
秦肆也無處罰她的意思,便冇再追究下去,隻是微微凝眉道:“日後不得再如此了。”
“妾身省得了。”
青黛喘著氣,堪堪地穩下情緒來。
這才發現桌上多了一個鑲金戴玉的木櫝子,旁邊伺候著小太監眼尖注意到了,便立刻打開木櫝,現出裡邊晶瑩閃爍的東西。
原來都是些女人戴的花釵子,粗略一看便知那製作料子都是極好的。
太監奉承道:“夫人,這都是督主賜予您的。
督主要事繁忙,卻還在屋中等您一炷香的時間,就為了看您一笑呢。”
秦肆倏地蹙眉,涼颼颼地看了太監一眼,似是責怪他多嘴。
太監立馬蒼白著臉,彎著身子退到一旁去,再也不敢出聲了。
青黛看得那一小箱子的頭釵,珍珠流蘇、金簪步搖、碧綠的瑪瑙鐲子,卻很是驚訝,這都是秦肆賞賜給她的?
秦肆察著青黛吃驚的模樣,暗笑她果然是個容易饜足的,這點東西就給打發了。
他墨似的眼眸中現著一抹促狹的笑意,淡道:“明日會再送來一些綢緞來,你自個兒挑選些顏色,再派人裁成衣裳。”
青黛一時怔忡,不知秦肆為何突然對她這般好。
內心有些複雜,又驚訝又感動,半晌都說不出話來,隻能呆呆地看著他。
秦肆見她臉上又露出那般不聰明的表情,他神色似乎遲疑了一瞬,隨即便是低哼了一句,“蠢物。”
話音剛落,秦肆便已起身,流雲繡月的衣角晃動,踏著那雙玄色皂靴往屋外走去,一眾內侍也隨著他離去。
青黛這時才反應過來,對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道,“多謝督主賞賜。”
秦肆聽得身後那似風兒般輕的言語,不知為何,心中竟覺得十分舒坦,素來漠然的臉上也興起了微微波瀾。
感覺,似乎也不差的。
青黛等一眾人退儘,她才細細打量著那些漂亮簪子,心裡總歸是喜悅的。
隻是這份喜悅,與那追求自由的熱烈情緒碰撞在一起,雜糅著,一時之間竟然分不出哪個是最嚮往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