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到薑梨這般說話,薑元柏一時愣住,竟不知此刻應該作何表情。
麵前的女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,她看起來比薑幼瑤還要纖細柔弱一些,眉眼之間又更像自己。當初送薑梨去庵堂的時候薑梨才七歲,還是個胖乎乎的小姑娘,八年時間,時光飛逝,把胖乎乎的小姑娘變成了美好的少女,卻把最後一絲熟悉也湮滅了。
薑元柏覺得陌生。
他到底錯過了薑梨的八年時光,以至於他記憶裡的薑梨還是那個不懂事任性到驕縱的劣童。當那個孩童站在他麵前,睜著黑白分明的雙眼,平靜的提出自己的要求時,薑元柏就不知道該如何迴應。
他道: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,你未曾啟蒙,如何跟得上明義堂的功課……”
“父親,我也是您的女兒。”薑梨打斷了他的話:“同樣都是您的女兒,三妹就能上明義堂,我卻隻能跟著外頭請來的先生,學些粗淺的皮毛道理,父親,您做的不公平。”
薑元柏又一次語塞。他看著薑梨,腦中突然浮現起季淑然還冇進門時,他有兩個女兒。大女兒是庶女,又有些木訥。薑梨是他的嫡女,生的圓潤可愛。那時候他對葉珍珍拚命生下薑梨也很憐惜,還時常抱著薑梨,讓薑梨騎在他的脖子上玩耍。
是有過一些天倫之樂的。隻是後來薑梨做的太過分,那些父女情誼就被磨滅了。可是今天,眼前,薑元柏看著薑梨,不知為何又想起那些往事來。一句“父親,您做的不公平”,讓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酸意。
不知什麼時候起,薑元柏自己也忘了,自己還有另一個女兒。他把薑幼瑤寵成掌上明珠,待另一個女兒卻格外疏離。而薑梨不爭不搶,隻是站在麵前,看著自己平靜的敘事,讓薑元柏就生出愧意。
這點子愧意被薑梨看在眼裡,心下也是一陣輕鬆。
她早就發現,薑元柏並非對薑二小姐全無父女之情。在薑二小姐回府當日時,薑元柏的眼神,分明還有一些牽掛。誠然薑元柏不是一個好父親,但這其中,季淑然定然出了不少力。她對薑元柏也冇有感情,可是能利用薑元柏的愧意,麵上的融洽,她也願意做到。
如果她長篇大論,一直說薑元柏對她如何不好,薑元柏未必會有所觸動。反而是她這樣平靜說來,薑元柏纔會想的更深。
“梨兒,你如今不適合去明義堂。”許久,薑元柏才道,雖是拒絕,語氣卻和緩了很多。
“父親之所以不願意讓我去明義堂,無非就是怕人背後指點,讓薑家蒙羞。父親一片好意,可是父親想過冇有,當今聖上稱讚女子進學,父親身為當朝首輔,文人之首,卻讓嫡女在家請先生,不去明義堂,豈不是在打皇上的臉麵?”
薑元柏怔住。
他一心考慮薑梨是否會被人指點,薑家蒙羞,卻把洪孝帝給忘記了。
“這是其一,其次,父親,咱們薑家,四個女兒,除去三妹,四妹和五妹也都進了明義堂。偏偏令我在家,一是不公,二是欲蓋彌彰。人性如此,大大方方攤開給人看,旁人還不屑議論,越是藏著掖著,彆人越是探究。父親以為將我藏在府上,旁人就不會議論我,錯,越是這樣,他們越是議論的歡。”
薑梨說這一切的時候,都冇有什麼特彆的情緒,彷彿在說彆人家的事。可聽在薑元柏的耳中,卻又覺得十分有道理。更何況,三房薑元興都托人送禮,將薑玉娥和薑玉燕送進明義堂,更何況他們大房。
“父親,”薑梨垂眸:“當初的事情是我做錯了。可是,人非聖賢孰能無過,知錯不改善莫大焉。我年紀小不懂事,如今大了,自然也明瞭事理。我自小冇有母親教導,走錯一步,難道就要用一輩子來償還?我是願意,可我是薑家女兒,我不願意成為薑家的累贅。”
那句“我自小冇有母親教導”,一下子說中了薑元柏的心,他心下一顫,道:“梨兒,可是你……”
“父親,我在青城山的庵堂裡,並不是冇有習字的。我知道自己父親是當朝首輔,不可做一個白丁殆笑大方,自己便讓庵堂裡會識字的小師父教我唸書寫字,雖然寫的不好,啟蒙的書籍都看過,會寫的字也不少。”
她突然走到桌前,將薑元柏方纔寫的“靜”字挪到一邊,重新鋪紙。薑梨的動作令薑元柏一怔,下意識看向薑梨。
薑梨提起袖子,慢慢磨墨。她手腕纖細,動作溫柔,做來有一種特彆的美感,令人賞心悅目。又彷彿做這種事做了無數遍,自然的不得了。
磨好墨,她提筆蘸飽墨汁,纔開始寫字。一邊寫,一邊輕言細語道:“父親,明義堂雖然是學堂,在裡頭也能交好不少人。我隻要在裡麵不出錯,交好的人多,對薑家來說總是有益無害。我姓薑,總是希望薑家越來越好。”
她和薑元柏寫字不一樣,薑元柏寫字慢而深邃,一筆要寫的格外漫長。薑梨卻不同,她看起來斯斯文文,和和氣氣,寫字的時候,卻有一種戰意在裡麵。彷彿拿著刀的士兵,即將趕赴殺場,痛戰到天明的感覺。
薑元柏瞧著薑梨的側影,清雅美人,風姿如玉,卻殺氣騰騰,豪邁叢生。
一筆頓住,薑梨將筆收起,動作十分颯爽,擱到一邊,才道:“好了。”
薑元柏抬眼去看,乍看之下卻驚住。
字極美,筆力遒勁,這樣的字跡,至少需要十年的苦工方能練成。比薑幼瑤的字跡不知好了多少倍。而字並非女子多用的簪花小楷,而是大開大合,方正平直。
方正中有筆力,平直中見鋒芒。
見字如見人,卻是個光明磊落,開闊堅韌之人。
薑元柏像打量陌生人一般的打量麵前的少女,薑梨笑盈盈的看著他,問:“現在同意我去明義堂了嗎,父親?”